第一次渴望用语言表达对父亲的爱意，是大四那年寒假结束即将返校前的一天夜里。
那天晚上停了电，母亲和姊妹们先后睡去，只有我和父亲还固执地守着那炉奄奄一息的炭火，父亲就坐定在我的对面，低着头不停地拨弄手中的火钳。往常，我与父亲的谈话总是从父亲的提问开始的，但那晚父亲保持惯常的沉默，似乎在等待我先说些什么。而我，再过几天就要返校，过完最后一个学期的大学生活，然后，也许会被发配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淡泊一生。想到分配和日后人生的长路，我心乱如麻，话题不知从何说起。空气中凝聚着淡淡的郁闷，只有桌上的闹钟琐碎地倾诉夜的寂寞。
父亲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发话：“就快毕业分配了，你有什么打算？”“不知道。”我嘟嚷着，极力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以掩饰内心理不清的慌乱。“外面单位不好找，就回来，家里饭是有吃的……”
寒夜似铁，灯影如画。明明灭灭的炭火隐隐折射出父亲那张栉风沐雨、棱角分明的脸庞，他厚实的嘴里吐出的沉甸甸的话语，使我萌生出一阵又一阵刻骨铭心的感动，进而又茁壮成一种渴望，渴望把对父亲的爱和感激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我试图说出一些令父亲感念的话，但是，在那一瞬间，似乎被一种神奇力量所左右，那些到喉咙的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打道回府了。我害怕父亲从我闪烁的只言片语中觉察出隐藏在我漠然外表之下的如潮水般奔涌的情感，发现我内心深处的脆弱。只有黑暗才知道我的眼眶已盈满了泪水。
父亲的严肃刻板，在我还是一个固执和任性的少年时，就已谙熟了，他总是以言语之外的方式和实实在在的行动遮挡岁月的风寒，全力关心、呵护我们。我也深爱父亲，但在我渐渐成长的过程中，父子之间自然的交流，以及对父亲亲热的撒娇或说出一些关心体贴的话语已成为了遥远而朦胧的孩提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因为男子汉的自尊、害羞或其他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我越来越以一种近于不可理喻的方式回报父亲，对父亲给予的令我感念的爱总是装作熟视无睹，呈现给父亲的似乎都是生硬的言语和漠然的行动。
大学生活的最后半年，是为着毕业分配劳累奔波的半年，精疲力竭、焦头烂额已成了对那段时光没齿难忘的忆念。在那段极为黯淡的日子里支撑我孤独一人流浪异乡的力量，就是父亲在那个冬夜里说过的那句暖暖的话：“外面单位不好找，就回来，家里饭是有吃的……”我常常在最失意最消沉的时候，想起寒夜中父亲海一般宽厚的爱，感觉到遥远的故乡传递而来的用之不竭的亲情。 那年9月，我终于在省会长沙找到了一个还算称心的单位，开始了异乡的生活，上班、喝酒、在昏暗的台灯下雕凿伤感的文字……在经历了社会的磨砺和一些虚虚实实的应酬之后，我已不再拥有青春的狂热，但父亲的爱却在日复一日中愈发清晰地凸现于脑海，而我没有用语言对父亲表达的机会。那个春节，我回到了家。在家的那几天，我一直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面对父亲把对他的爱表达出来。
旧历三十的年饭，喝过几盅酒后，我举起酒杯，决定向父亲敬酒，并趁机道出这几天来一直缠绕于心的念头。但是当我的眼光触及到父亲，触及到父亲那曾经明澈现已黯淡，曾经柔和现已变得稍稍呆板的双目时，我突然遗忘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悲戚戚，那些思量过千百遍的话又一次不争气地从我笨拙的舌头下流走了，只吐出低沉而又简单的一句：“爸，敬您一杯酒”。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日常宴席上面对众多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都能侃侃而谈的自己在最深爱的父亲面前竟变得如此苍白和不堪一击。
也许，人最真挚的感情，往往是难以言传的。也许，用我一生的努力都无法面对心爱的父亲用语言表达对他的情感，但我知道，我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深爱父亲，这种爱不会随岁月风化，相反会随时间愈久而愈加笃厚，这是一种永生的无言的真爱。 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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