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国王趣话——弗雷泽《金枝》读书札记 |
更新时间:2003/2/18 14:15:03 来源:北大法律信息网 作者:摩罗 阅读846次 |
古代国王趣话——弗雷泽《金枝》读书札记 摩罗 一、古代国王的权力与责任 在现代人看来,古代国王绝对是大权独揽,独霸天下,同时他们一个个喜怒无常、专横跋扈、草菅人命、为所欲为。而且,我们还以为越是远古时代,国王就越加荒淫无耻,恶贯满盈。 其实,这是现代人对古代社会的误会式猜测。这种猜测是根据一些民间故事、童话故事、历史故事得来的,而这些故事所体现的人类记忆,主要都是有文字和文献以来的所谓文明史的记忆,这段历史我看要命名为中古时代才对。此前的历史则应该命名为远古时代。 如果要在人类史上寻找国王的权力与责任结合得紧密而又合理的时期,无疑只能推举远古时代。那个时代,国王的权力不是建立在暴力的基础上,也不是建立在玩弄权术的基础上,而是确确实实建立在为老百姓谋求福祉和利益的基础上。远古时代,生民最基本的要求是老天爷风调雨顺,以确保五谷丰收。能够祈风降雨的巫师在这样的社会不但是知识权威,而且是通天统地的神灵和为民造福的道德英雄,他们因为承担着而且忠实地履行着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职责而理所当然地成为王者。由巫师成为国王和由巫师兼任国王的现象,在远古时代是遍及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的事实。直到19世纪和20世纪,西方探险家和人类学家还从澳洲、美洲、非洲土著民族中发现了大量的事例,证明了上述观点是普遍适用的。也就是说,在每个民族都必然地经历过的巫术时代,国王的责任与他的权力和权威是完全一致的。 如果某个国王无法履行他的责任怎么办呢?在远古时代,不能履行责任的国王还没有能力像后来的政治家那样拒绝臣民对他的质问、惩罚和罢免。他们如果求雨失败就常常会遭到流放或者杀戮。在尼罗河上游的一个部族中,每逢庄稼干枯而酋长祈雨失败,臣民便在夜间对酋长发起进攻,抢走他的财产,把他赶走甚至杀死。在古代西徐亚王国,人们一旦缺少食物就将他们的国王监禁起来,追究他们的责任。在西非一些地区,臣民常常将祈雨失败的国王捆绑起来,以暴力将他带到祖坟前,让他继续求雨。有的部族在灾荒之年不断鞭打国王,直到天气变好为止。有的国王因为年老体衰不能胜任祈福求雨的责任而被处死。在古代朝鲜,雨水太多或者太少导致作物歉收时,国王就会受到责怪,有人主张必须废黜之,有人主张必须杀死之。在南太平洋的纽埃岛上,人们一到缺粮时就降罪于国王并杀死他。他们就这样杀死了一代又一代国王,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当国王。在《旧约·出埃及记》中,每当遇到困难,民众就严厉谴责他们的领袖摩西没有尽到责任,甚至急于惩罚他。 这些故事给我们两点启示:第一,远古时代的国王是当时人类文化(比如巫术文化)最高水平的代表人物,这种现象在中国一直持续到了周代,周文王是作为巫术文化集大成者八卦文化的代表人物。国王由没有文化的人担任在中国是从汉代的刘邦开始的。第二,古代国王权力存在的基础就是为臣民履行祈风降雨、增收五谷的责任,没有能力履行责任的国王必须受到惩罚甚至杀戮。而国王是否履行了责任,这个评判的权利不是掌握在国王本人手里而是掌握在臣民手里,就像西方社会自从19世纪以来评判社会和政治的权利掌握在舆论手里一样。 二、古代国王为什么被杀死 根据西方人类学家的研究,古代社会普遍存在着杀死国王的传统。近代探险运动以来,许多欧洲探险家在亚洲、非洲、美洲的原始部落发现了大量刺杀国王的遗风。他们的探险记录大大增强了人类学家作出学术结论的决心和信心。 臣民们处死国王的主要原因是国王老迈,精力衰竭。在非洲法佐尔的某些部落里,国王每天必须到一棵特定的树下处理政务。如果因为害病或者任何其他原因一连三天不能来树下履行职责,臣民们就有理由认为国王已经没有能力为公共事务操劳,他们不得不将国王吊死在这棵树上。在白尼罗河流域,国王刚刚露出年老衰弱的迹象,臣民们就迅速将他处死,以便让更加年轻强壮的继承者及时履行职责。这个风俗直到19世纪仍然盛行。在非洲中部的一些部落,国王患了重病或者开始衰老的时候必须自杀。自杀的方式是饮一杯毒药。上刚果的国王快要死去时,巫师们就将绳子套在他脖子上,逐渐拉紧。金吉罗国王如果在战争中受伤,他的部将就会将他处死。祖鲁人的国王只要被臣民发现出现了皱纹和银发,就会马上被处死。一位葡萄牙学者在谈论非洲时说:"国王遭到任何灾害,或自然的生理缺陷,诸如不能生育,得了传染病,掉了门牙,体形变了样,或任何其他缺陷与不幸,照当地从前的风俗,国王就得服毒自杀。"在古代普鲁士,国王感到自己衰老了,就堆起庞大的草垛,举行盛大的仪式告别人民,然后自己点火将自己烧死。在古代爱尔兰,伟大的国王阿特由于偶然事故瞎了一只眼睛,马上就按照习俗辞去王位。 在讨论杀死国王和国王自杀的文化传统时,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引证了世界各地大量的民俗学、人类学、历史学材料,证明这是人类文明的某一个阶段普遍存在的世界性传统。虽然他没有找到中国古代的有关材料,但是,人们不难相信弗雷泽的结论是普遍有效的。 古人为什么要刺杀国王呢?为什么不能让国王像他的臣民一样安享天年,在豪华的王宫里寿终正寝呢?弗雷泽解释说,古人把国王看作半神半人的形象,他们将世界的稳定、气候的正常、牲畜的兴旺、五谷的收成、妇女的繁殖力等等一切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都寄托在国王身上。国王如果老迈或者生病,牲口也许就无法繁殖,庄稼就会在地里烂掉,妇女也许就生殖力下降,臣民可能会死于疾病和瘟疫。所以,国王必须是健康强壮的形象。判定国王履行职责之能力的时候,国王的性能力成为一项重要的参数。一位西方学者说,非洲希卢克人严密关注着国王的性欲。国王的妃子特别多,如果国王满足不了妃子们的性要求,妃子们就会报告给祭司,祭司就会向国王宣布:必须将他处死,以便及时终止他无法履行的政治职责。在尼罗河流域的丁卡人中,祈雨师是他们实际上的统治者。他们的祈雨师没有一个是自然死亡的。丁卡人认为,如果一个祈雨师不幸自然死亡,这个部落就会遭受疾病和饥荒之苦。一个祈雨师如果感到自己老了,体力不行了,就告诉孩子们说他要死了。部落的人们就挖一个大墓穴,让祈雨师躺在里面,他的家属、亲戚和朋友围在墓穴边。祈雨师断断续续地向人们说话,回忆本部落过去的历史,提醒大家历史的经验教训,并告诉大家将来应该如何行动。教诲完毕,他就吩咐大家给他的墓穴填土。土很快将他覆盖,他在土中憋死。丁卡人的另一个部落是在挖好墓穴之后,先在家中将祈雨师勒死,然后再恭恭敬敬地安葬自己的统治者。即使祈雨师十分年轻,可是只要他生病了并且看来可能病死,也会在病死之前被迅速处死。 这些看来有点残酷的古人认为,如果等到统治者自然死亡,整个国家赖以繁荣和强盛的那股气息就会在国王咽气的那一刻消失在茫茫宇宙之中,国家的命运就可能因此衰竭。只有杀死国王或者令国王自杀,让那股关乎国家命运的气息在消失之前就转移到年轻强壮的王位继承者身上,才能保证国家的兴旺和臣民的幸福。 三、古代臣民如何废黜国王 古代臣民不光是遇上灾害或者国王年老体衰才杀死国王,平时也可以根据国王履行职责的情况决定是继续拥戴他还是及时废黜他。当臣民觉得有必要及时废黜国王时,他们就按照习俗的程序将这样的意愿通知给国王。国王得到这样的通知之后,几乎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他惟一的选择就是及时执行臣民所希望他执行的举措:自杀。 埃塞俄比亚的国王虽然位尊如神,可是,如果祭司们对他的执政感到失望,他们就会派人到国王那里去通知说:你可以自杀了,这是神的旨意。这位国王收到这样的通知后,必须尽快自杀。尼日利亚北部的三个土著王国中,国王一旦出现衰病现象,就有一个号称"杀象者"的官员前来给他们执行死刑:扼住国王的咽喉,将他掐死。在埃俄王国,如果老百姓对国王的统治不满意,他们就派一个民众代表团前去王宫交涉。代表团带一些鹦鹉蛋作为礼物送给国王。这些礼物的含义是:国王您肩负执政的重任一定很累了,现在是应该考虑摆脱繁重忧劳、轻松地休息睡眠的时候了。国王收到这份礼物,知道老百姓已经不满意他了。他恭敬地向代表团致辞,感谢臣民为他的健康舒适着想,然后退回自己的内室去歇息。表面上看好象是去睡觉,实际上他一进房就必须吩咐他的女人将自己勒死。整个过程很快就会完成。国王死后,他的儿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安安静静地上台执政。这样的习俗一直延续到18世纪末期。 非洲埃格巴人和约鲁巴人的类似做法延续得时间更长。他们直到19世纪末期还保留着这样的习俗。埃格巴的国王如果没有忠实执行好自己的职责,或者超越了自己权利的范围,引起了人民的不满,他的大臣就会要求他去"睡一会儿",意思就是让他服毒而死。约鲁巴人的国王生儿子时,人们会泥塑婴儿右脚的模型,安放在长老的屋子里。如果国王执政不力,或者不遵守国家的风俗和法律,不尊重臣民的尊严和利益,一个使者就会拿着这个右脚模型一言不发地送给国王。国王知道这是要他退位并自杀,他就立即服毒睡觉,进入天国。尼日尔河流域的朱库人办法比较含蓄,他们如果觉得国王统治已经太久,希望国王下台,就传出话说:"国王病了"。他们一边将这话传给国王,一边选好新一任国王。他们将选举结果通知给国王,然后召开一个盛大的宴会。等到国王在宴会上喝得大醉,人们就用矛刺杀国王,并立即拥戴新的国王上任。 安哥拉的国王死得更加独特。这个国家的一位酋长卡拉曾经向葡萄牙探险家详细介绍了他参与处死国王的经过。"我们觉得应该把这位国王杀死时,就请他去与我们的敌人作战。这时我们都跟随他和他的家属去打仗。如果他没有战死也没有受伤,我们就一仗接一仗打下去。打了三四天,我们就突然撤退,把国王和他的家属留给敌人。他见自己被抛弃了,就设法立起御座,把家属叫到周围。他命令母亲走上前去,跪在他脚边。他先是砍掉母亲的头,接着杀掉他的儿子、他的许多妻子和其他家属,最后杀掉他最心爱的妻子安娜库罗。接着,国王就穿起豪华的衣服,等待自己的死亡。一个由酋长派来的军官来到国王的宫殿,他先从关节处砍下国王的腿和胳膊,最后砍掉他的头。随后,这位军官也要被斩首。"在砍杀国王时,所有的重要官员都退场,只留下这位卡拉酋长监督和见证国王的死亡。给自己的国王安排这样残酷的末日,看来是古代许多民族的共同爱好。 在苏门答腊北岸的帕西尔王国,大家都不愿意做国王,因为国王需要履行的职责很多,很难满足老百姓的愿望。而老百姓随时可以要求国王退位自杀。臣民只要对国王不满,他们就到街道上游行,高喊着"国王该死!"的口号。国王一听到这样的喊叫,就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于是安排王室的人将自己杀死。王位通常由亲手杀死国王的人继承。曾经有两位欧洲探险家冈恩和贾莫里在南太平洋地区落到了土著手里。他们设法杀死了国王和王后并及时逃跑。那些追赶的土著在后面对他们喊话,要求他们回来代替刚刚被他们杀死的国王。这两位文明人以为土著是以此引诱他们回去送死,可是近代以来人类学家的研究告诉我们,谁杀死国王谁就继承王位,这是远古人类社会普遍通用的游戏规则。在许多部落,由继任的当选者亲手杀死国王或者祭司,杀君的仪式通常就是新国王新祭司即位的仪式。所谓弑君犯上之罪,不过是中古时期中国皇帝所强加给篡位者的罪名。 由以上介绍的古代习俗可以看出,古代国王实际上是在非常严格的监督下履行他的王者职责的。古代的臣民并不象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对于自己的国家和国王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相反,他们废黜不称职的国王比起现代人来可能更加方便。 四、做国王是一件苦差事 韩非谈论尧舜禹的禅让故事时说过,古代的君王因为享有的特权比承担的责任少,所以他们不留恋王位,愿意禅让给别人。我们用今天的眼光看待世事,怎么也不相信韩非的话。比韩非略早一些的古代贤人墨子在谈论君王问题时,反反复复强调选举的重要。我们也多半把这一思想理解为学者的善良愿望,而很少想到也许选举在远古时代曾经是普遍流行的政治现象。既然国王需要选举,无非是基于如下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大家都想当国王,却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凭着强力霸占王位,于是大家选举,选到谁该谁走运。另一种情况是,大家都不愿意当国王,可是又不能没有国王,只好采用选举的方式确定一个大家认为合适的人选。如果这两种现象都不曾发生,如果现实生活中没有出现过选举的必要和选举的事实,一个学者怎么能够凭空想象出选举这样的文化现象呢。 人类学家的研究告诉我们,选举在古代社会是普遍存在过的政治现象。而且,选举的必要性有时候是因为大家争着当国王,另一些时候则是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当国王。 远古时代的国王,被人看作关乎社稷命运和民人幸福的神人。国王必须遵守的禁忌和必须承担的责任特别多,有的部族的国王甚至基本上没有人身自由,完全沦落为社稷和民人的工具与符号。非洲一个部落的国王,上任以后就不能被别人看见,也不能跟别人说话。只有作为他的代表的"可见之王"和另外三位长老可以跟他说话,三个长老说话时还必须背对着他。印度南部托达人的国王必须独身,不能走进凡人的村庄。多哥的国王一生必须住在阿古山上,小小的山峰是他惟一的活动范围。除此以外,几乎一切古代民族的国王都必须在生病或者年老时被驱逐和杀戮。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虽然大多数民族可能还有许多人踊跃为王,可是,在一些民族的一些时期,几乎没有谁愿意承担国王的责任,就不是什么难于理解的事情了。 弗雷泽的《金枝》一书,经常涉及这个令现代人感到趣味非凡的话题。在南太平洋的野人岛上,一连20多位国王因为不能尽忠职守遭到杀戮,以致于再也没有人敢于做王,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君主专制政体。这是弗雷泽谈论得最多的一个著名例子。古代柬埔寨,常常逼迫那些不愿意做王的人就任王位,在为水王、火王举行葬礼时,他们的后代常常躲藏起来,以免被选定为王位继承人。西非有些地区,国王死后,王室就要开一个秘密会议选定王位继承人,然后将所选定的人抓起来,监禁在神屋内,强迫他接受王位,否则就不放他出来。喀麦隆海岸附近的一个岛上,国王居住在火山口的最低处,全身赤裸,只用银币覆盖。他一生只能戴着镣铐在那尧舜一样简陋昏暗的屋子里消磨时光,不能接触大海、沙滩、欧洲来访者及任何外来的器物。塞拉里昂的一个部族不但有选举国王的习俗(墨子的祖先也可能曾经有过这样的选举),而且规定,国王在加冕前必须任由臣民鞭打。有的刚刚当选的国王就在加冕前夕被活活打死。那些有权势的酋长常常把自己的仇人选为国王,好让他在鞭笞中一命呜呼。还有一个出乎现代人意料的是,这个民族历史上大多数国王都不是本国人,可能他们常常逼迫俘虏和其他外来者担当统掌全国政权这一痛苦的差事,就像墨西哥人常常选定一个俘虏和奴隶充当神的替身一样。 对于古代国王与臣民的关系,弗雷泽作了这样的总结:"那种认为古代国王都是专制统治,人民只有听命于君主得看法,对于我们这里考察的君主国家是完全不适用的。相反,这些君主都必须听命于自己的臣民,只有在他履行自己的职责、指挥自然进程、为臣民谋福利的情况下,他的生命才是有价值的。一旦他不能忠于职守,人们一向对他的关切、崇敬、沉浮便立即停止并且转为仇恨和蔑视。"我们不得不承认,蒙昧的古代人的制度设计和政治操作,都是充满理性的,而且他们非常清楚人的有限性,整个制度设计和政治操作都在极力避免人的有限性所可能带给族类的破坏和伤害。看来,对古人作出"蒙昧"的判断恰恰证明了现代人的"蒙昧"。 五、古代国王的任期制 著名作家聂绀弩在短文《我若为王》里说:"我若为王,我的姓名就会改作万岁,我的每一句话都成为圣旨。我的意欲,我的贪心,乃至每一个幻想,都可竭尽全体臣民的力量去实现。我将没有任何过失,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过失;我将没有任何罪行,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罪行。" 这篇文章所描述的国王的权限,完全是中国式的理解。这种理解虽然确实来自历史事实,可这只是人类历史某一阶段的事实,而不是全部。我们姑且不说现代社会已经有许多地区再也没有这样的君王,就是在远古时期,人类的君王和人类的政治制度也不是这个样子。为了确保社稷的昌盛和民人的安康,将年老体衰的君王及时废黜,这是各民族通行的习俗。尤其令现代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远古时代许多部族制定了国王任期制。这里所谓"远古时代"并不是时间概念,而是文化概念,也许称之为巫术时代更为合适些。对于非洲和南太平洋地区的许多部族来说,这样的历史一直持续到了200年前。 制定国王任期制,与废黜年老体衰的国王出于完全一致的动机,也就是保证国王年轻强壮、精力充沛。国王"超过期限就不能统治,期限终结时,他必须死去。期限一般订得很短,这样可保国王在期限内不可能身体衰老"。 古代瑞典的国王任期为9年,古希腊除斯巴达之外其他各个国家的君王在位年限都是8年。古代巴比伦的国王在理论上任期只有一年。夏威夷岛上的土著民族,至今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向国王进攻的游戏,这很可能是古代国王任期一年期满时予以处死的风俗的残留。古代刚果王国的国王统治期限只有一天,戴上王冠的酋长总是在当天晚上就必须杀死。这个国家的王位因此不得不老是空着。印度半岛西部的卡利卡特王国,国王的任期是12年。国王执行了12年权力之后,就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宴请所有的贵族。宴会结束之后,他辞别客人,走上一个架子,当众从容地割断自己的喉管。贵族们隆重火化已故国王的遗体,然后选出一位新的国王。当然,这位新的国王在12年后必须履行同样的仪式、接受同样的结局。到了17世纪,这个风俗有了一定的改变。任期已满的国王不是自杀,而是在举行完宴会和一切仪式之后,由4个争夺王位的勇士持剑向戒备森严的国王发起进攻。他们必须从3万名禁卫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谁进入国王的帐篷并将他杀死,谁就是新任国王。到1695年举行这个仪式时,已经凑不齐为这种残酷的风俗所需要的4名勇士,只有3名对王冠有兴趣的人愿意以命相搏。 印度南部的许多地区,国王的任期也是12年。他们国家每12年举行一次大会,无数的人赶到神殿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节日。聚会的理由是给神像祈祷,实际上就是以国王祭祀偶像。神殿前准备了一个木架子,装饰得非常华丽。"在盛大的仪式和乐声中,任期刚满的国王走到一个木桶里沐浴,然后到神像前祈祷,再登上木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几把非常快的刀,开始割掉自己的鼻子、耳朵、嘴巴和四肢,尽可能从自己身上多割些肉下来,并很快扔开。直到他流血过多,开始昏迷的时候,他自己割断喉咙。他就是这样用自己祭祀神像的。"所有的人都在架子下面观看这个残酷而又悲壮的自戕场面,但是有一个特殊的人一直站在架子上尊敬地目睹国王自杀的全过程和每一个细节,这个人就是12年后必须也这样将自己献祭给神灵的人。因为,他已经答应在国王死后由他继任为王。 看来,国王终身制只是中世纪也就是中古时代才出现的罪恶制度。 六、古代国王如何保住生命和王位 在初民心中,国王都是半神半人的形象,他理所当然地肩负着主宰天地气候、协调天人关系、保证作物丰收、牲畜丰产、万民温饱平安的使命。习俗赋予了国王巨大的荣耀和巨大的权力,同时也赋予了他同样巨大的责任。臣民对于君王的监督一部分体现在对他的健康状况的鉴定上。一旦臣民将君王的身体鉴定为不甚健康,国王就必须离职下台。而先民社会国王下台的普遍方式就是结束国王的生命。如果先民的国家遇到诸如战争失败、瘟疫、旱灾、蝗虫等等巨大灾难,国王也必须用他的生命承担这一切灾害的恶劣后果。 初民找不到和缓的办法促使国王在必要的时候"引咎辞职",只好让国王在关键时刻"引咎辞命"。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承担责任的方式未免太野蛮。随着文明的发展,国王和他的臣民必将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其中的残酷因素。首先起来反抗这种野蛮习俗、设法摆脱其制裁的,肯定是国王本人。登峰造极的权力为什么不可以帮助他从处死他的刀尖上跳跃过去呢?习俗也许难于改变,可是在习俗中承担某项职能的人选却是可以替换的。那些任期已满面临处死的国王,可不可以请别人代他去死呢?也就是说,处死国王的仪式如期举行,仪式的内容可以作一些技术性的修改,那祭台上献出生命的不再是国王,而是另一个代替国王承担责任并承受牺牲的人。国王只要能够成功地完成一次这样的修改,他也就修改了整个历史。日后的历代国王,永远不要面对期满必死的恐惧了。 作为对替死者的安慰,国王必须为他付出一定的代价。在绝大多数民族中,国王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暂时将国王的部分权力或者所有权力交付给即将代他赴死的人。在这些日子,社会的尊卑秩序往往暂时被打破,奴隶暂时摆脱奴隶身份,可以尽情享受主人的权威感和尊严感,而往日的主人则在恪尽职守地伺候着今天的临时主人。那个被选定的替死者更是龙衣华衮,侍从满殿,鼓乐环绕,后妃偎依,俨然一国之尊。真正的国王却要么被监禁,要么沦为平民。他要等到替死的临时国王完成了那个令人恐惧的仪式之后,才重新回到权力的宝座上。许多民族的国王直到18、19世纪,还有暂时离职、放弃履行政治权利的习俗。弗雷泽推测,这是古代国王安排替死者赴死留下的痕迹。 弗雷泽推测,最初代替国王赴死的人,应当是王族人。哪怕是临时国王,也必须由王室拥有。柬埔寨的国王每年都要离职3天,代他执政的临时国王就是王亲担任,而且是世袭的。临时执政者可以看作古代替死者的延伸。可是后来,人们不忍心让完全无辜的人赴死,于是改为选派业已判处死刑的犯人充当临时国王。古代巴比伦留下记载的国王都是终身制的,可是他们留下的一种风俗却让人窥见了远古的制度。巴比伦国王每年都要到神庙举行仪式,更新他的精力和权力,使得他的资格和王位重新合法化。而另一个节日则让国王每年一次从期满处死的命运中逃离出来。弗雷泽记述道:"巴比伦逐年庆贺一个叫做撒卡亚的节日,为期五天。一个判了死刑的罪犯穿起皇袍,坐上王位,可以发布任何他喜欢发布的命令,吃喝玩乐,与王妃同居。但五天一满就剥去他的皇袍,挨鞭子,被吊死或刺死。也许这个风俗不过是过节的人们在欢乐的节日拿不幸的犯人开心。不过假王可以享乐王妃这一点肯定是不适用于这种解释的。东方独裁者的后宫是严格的禁地,除非有极重大的原因,独裁者决不会让人侵入后宫,更不要说让一个死囚占有了。这个原因恐怕就是死刑犯人将要替国王而死,为了完全代替,他需要在他短暂的统治中享有充分的王权。"假王享有的权力越是充分,他替真王受罪替死的效果就会越好,与此相关,真王更新生命、重新开始的效果也就越好。所以,真王不得不允许临时国王像一个真的国王一样履行全部王权。 让别人行使短暂的王权之后代自己去受死,这是古代国王保住王位、摆脱死运的方法之一。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任期届满时,由那些企图接替王位的人冲进宫廷杀死国王,国王则以抵抗杀戮的方式显示他的力量和精神。谁杀死国王谁就继承王位。而国王此刻为自己设置的卫兵力量非常强大,一般情况下,某几个勇士想越过数以万计的近卫军将自己的剑峰刺进国王的身体是不可能的。所以,国王捍卫王位与王权的努力一般都能成功。 有的部族连这种决斗式的更新王权的仪式也不用,而是用对于国王的王位来说更加保险的方式体现国王的责任感。远古社会遇到危难之时,国王不是自己殒命,而是以王室成员或者自己的儿子献祭的制度非常普遍,瑞典国王奥恩就先后献祭了九个儿子,从而使自己长期占据王位。闪米特人也有献祭儿子的传统,《旧约·创世记》中,亚伯拉罕曾经打算将儿子以撒献祭给上帝。正在亚伯拉罕备好柴薪、筑好祭坛、举刀杀子时,上帝制止了他,让他用一只羊代替以撒作为祭品。这个故事非常具有代表性,体现了人牺与畜牺交替使用时期人类的情感矛盾。随着文明的发展,国家的祭祀活动中,祭品渐渐由人牺完全过度到畜牺。今天的祭祀活动中,连畜牺也不用了,人们只是烧几张纸、点三柱香了事。 国王命运的改变,与人类文明的发展程度息息相关。当畜牺时代来临,即使是一个失职的国王,不但不要因为给国家带来灾难付出自己的生命,连儿子的生命也可以保全了。只要献上几条牛或者几头羊,国王就可以从巨大的灾难中蒙混过关。动辄处死国王的时代过去以后,王位所呈现给世人的就不再有恐惧,而全部是诱惑了。在这样的时代,国王的权力与国王的责任越来越明显地分离。无论是在国王的实践中,还是在臣民的观念中,国王不再承担给万民带来安康幸福的责任,而只履行役使万民、剥夺财富的权力。当权力与责任出现分离时,任何人都是毫不忧郁地抓住权力而放弃责任。而一个只要权力不要责任的国王,就是独裁者。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成为一个暴君。以暴君形象为代表的独裁专制统治时代就这样无可阻挡地来临了。人们把这个时代命名为文明时代。这真是绝妙的讽刺。 七、古代国王与臣民有什么契约? 在中世纪的阿拉贡王国(今西班牙境内),臣民向国王宣誓时这样说:"我们这些并不比你卑贱的人,向你这位并不比我们高贵的人宣誓,如果你能尊重我们的自由并遵守法律,我们接受你作为我们的国王和最高统治者,否则,我们就不接受。"此中有三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君与臣的人格平等观,二是君权有限观(即君权的存在是有条件的),第三,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里明确了君权民授、主权在民的政治观念。 看来卢梭的契约学说并不是他的玄想,而是能从欧洲人的历史实践中找到依据和启发的。 弗雷泽在《金枝》中谈到了古代社会一个极其普遍的现象,就是国王到了一定的时期,比如他的任期届满之时、他的精力衰竭之时、遇到水涝灾害导致严重饥荒之时、战争失败之时等等必须被处死。巴比伦、古希腊、古罗马、非洲丛林部落等等文化中发现了大量的人类学材料足以证明这种历史确实曾经存在。古代阿拉伯人游记里记载过俄罗斯南部咯萨尔人有组织有步骤地处死不配继续当政的国王的情况。弗雷泽对这一习俗十分重视,为此写过一本专论予以考察研究。他把产生这一习俗的政治背景称为有限君主制政体。阿拉贡王国臣民对国王的宣誓词极其政治理念多半也是在这样的政体下产生的。看来,自古以来,欧洲人心目中的国王与中国人心目中的皇帝就有巨大的差别。中国皇帝是覆盖一切的,是无限的,是无条件统治万民的,是万寿无疆的。欧洲国王是有限的,是有条件执掌政权的,掌权时间和权利范围都是有限制的。 弗雷泽没有谈到中国古代是否也曾经存在过有限君主制政体。但从墨子留下的言论和主张看,在远古时代的中国大地上,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出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景象。墨子反复谈到选举君主问题。他说,为了建立天下秩序,就选择贤良而又有政治才能的人,立之为天子。天子的才能和力量一定有限,又选择贤良而又有政治才能的人担任三公,辅佐天子执掌军政大权。由于天下地域辽阔,光是天子和三公不足以治理,于是又选择贤良而又有政治才能的人担任诸侯。他还说,立国立都,选举天子和诸侯,不是让你娇纵恣肆、胡作非为的,而是要你为老百姓兴利除害谋安谋福的。墨子的这些话,虽然没有明显的契约观念,更没有君民平等的意识,但君王民选的主张一直十分坚决,君权民授的思想也如丝如侣,时隐时现。这究竟是墨子桃花源式的社会理想,还是曾经存在过的历史事实? 我相信,就像卢梭的社会契约说不是他的玄想一样,墨子关于选举的主张,也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业已过去的历史事实。在诸多部落组成社会时,一般很难有哪一个家族能够具有绝对优势独霸大权,较为普遍的情况应该是若干大家族争夺王权。在这争夺的过程中,有时候可能是诉诸武力决出胜负,有时候则可能是由社会各方面势力权衡优劣选择贤能。直到18世纪仍然在德国流行的选侯制度,也许在古代中国大地上也曾经流行过。而所有的选举行为,它本身就内在地隐含着契约和契约精神。选举时的愿望和标准,就是附加给当选者的条件和限制。也就是说,君主制政体虽然是古代世界普遍存在的政体,但只要选举曾经普遍存在过,我们就可以相信,最为流行的应该是有限君主制政体,而绝对君主制政体则是不够普遍的。像中国皇帝那样无条件统治万民而且万寿无疆的现象,其存在的时间和存在的范围可能都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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